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悼念师老
2014-11-24 09:56:46

师昌绪先生因病逝世,我们万分悲痛。师昌绪先生把毕生精力献给了祖国的科技事业,一生奋斗不息、桃李满天、著述如林,为中国材料科学研究事业倾注了毕生心血,做出了巨大贡献,堪称后人楷模。师先生曾在2010年出席我联盟成立大会,并任联盟专家委员会名誉主席,极大地推动了粉末冶金产业的进步和发展。

 下面是凤凰卫视著名主持人许戈辉采访师老的文字实录,透过这些内容,我们可以更多的了解和认识他。

 

核心内容:我国著名材料科学家师昌绪曾接受许戈辉采访时提到:实际上我倒觉得现代教育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不讲历史,年轻人他对于过去历史根本不知道。中国受欺负他也不知道,光想到美国怎么好。

 

许戈辉(主持人):1110号,我国著名材料科学家师昌绪先生在北京逝世,享年96岁。四年前,我有幸和这位科学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进行过一次面对面的交流。当时我们谈起他少年时的颠沛流离,谈起他在社会动荡时受到的屈辱,老人豁达、平和的态度令人钦佩。至今我还总能想起,师老乐呵呵的样子。

谈起师老的专业,他是我国高温合金材料研究的奠基人,是中国工程院创办人之一。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,师老带队制造生产出了我国当时最先进的歼击机的核心部件。但回顾自己的一生,老人家强调的不是曾经傲人的业绩,而是他在回忆录中提到的人生第一要义:为祖国尽力。

解说:1918年,师昌绪出生在河北省徐水县大营村一个近四十口人的大家庭里,距离村西五百米便是京广铁路。进入民国后,战事不断。这里不是成为战场,就是大兵过境之地。童年的师昌绪虽出身书香门第,却难逃战乱的侵扰。

师昌绪:实际上,我的经历可能是最复杂的一个在学者里头,因为我经历了这个中国的战乱时代、日本入侵、解放战争,后来又到美国。在九一八以前,中国的北方战乱很多,所以我小的时候净逃难。因为我们家里头人多,所以大兵以来了干净钻地窖。后来一抗战,那就更是这样。我记得我们逃到后方。

许戈辉:这一逃就一大家子一起逃是吧?

师昌绪:没有,就是我们可能被日本人抓成当壮丁的,我们五六个弟兄逃到南方。在我这个,在我这个中学时代就在后方,完全是逃难的人在一起。这个我一说大家就知道这感情,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,一唱这个《我的家在松花江上》,全堂痛哭。现在我们当一个歌来唱,那个时候是感情。所以那个时候,就使我建立这么一个人生观,就是中国。

许戈辉:要富强。

师昌绪:必须要强盛,中国不强盛是民不聊生。

解说:1948年,经历了中国内乱和抗日战争,师昌绪登上了麦格将军号远赴美国深造。然而就在师昌绪完成学业,准备回国之际,朝鲜战争爆发,数名留美的中国学生滞留美国。

师昌绪:中国和美国打了个平手,应该说是平手。所以美国人就认为你共产党了不起,你和我们打个平手。所以它就使中国的留学生,当时我们统计有五千,把所有的护照都给你吊销了,叫你不能出去。

许戈辉:不让回国了。

师昌绪:我尽管找到第三国,我想通过第三国回来,它也不许。所以后来就从1952年,我念完博士以后,我就到麻省理工学院做了三年工作。

解说:为了回国,师昌绪组织中国留学生联名写信给周恩来总理汇报情况。19545月,在日内瓦国际会议上,这封信成为中国抗议美国无理扣押中国留学生的重要依据。同时,师昌绪等人又写信给当时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,对被扣留提出申诉。为造声势,引起美国各界关注,师昌绪和同学们走上街头,将这封信散发到大街小巷。

师昌绪:我那个宿舍买了一台那个滚筒油印机,好几千封信啊,都是在我那个宿舍弄的。

许戈辉:那派发这些信呢?您也去了吗?

师昌绪:然后发还是我到纽约去发的,因为波士顿我们已经暴露有五个人要回国,这通栏大标题说我们培养的五个中国学生要回国。所以我们不敢在波士顿发,又跑到纽约去发。在纽约还有个戏剧性的东西,我一上车,两大皮箱信,就是那个发给这个群众团体的甚至于联合国的信。一上车就就一个列车员就问我,他说你为什么要回国呀,这下子把我问愣了。我这么一想,他怎么知道我要回国。

许戈辉:对呀,他怎么知道的呀。

师昌绪:但是他也没注意我的大皮箱,所以我就很镇静的,我就跟他说,我说我家有父母,我还没娶媳妇。

许戈辉:这是一个好理由。

师昌绪:这是最好的理由。

许戈辉:对对对,美国人他会很支持您这个原因。

师昌绪:我说中国人讲究孝道,所以我要回国。后来我也还在纳闷为什么他知道我要回国,后来我才知道那天,波士顿有一个最有名的世界性的报纸叫《基督教箴言报》,它那天正好专访我。

许戈辉:登出来了。

师昌绪:登出来了,还有个大照片,头版。

许戈辉:所以列车员一下就把你认出来了。

师昌绪:所以那个列车员就把我对上号了,这也个风险,有惊无险。

许戈辉:不过您看您1948年去美国,那时候是中国最黑暗的时候,后来您又在美国又在这个麻省理工做这个research associate,应该是各方面这个研究工作的条件是很好的。

师昌绪:不但条件好,我在它那个集体里头声誉最好,大家都很欣赏我。

许戈辉:但您仍然是特别坚定地想回国?

师昌绪:就是因为过去树立这么个人生观,中国必须要强盛。

许戈辉:所以一心想报效祖国。

师昌绪:所以中国强盛,你自己起什么作用啊。你如果在美国,没办法对中国强盛,除非当间谍,咱也干不了那个事。所以就坚持要回国,尽管经历了不少的困难,最后1955年回来了。

解说:回国后,师昌绪被分配到沈阳中科院金属研究所。1964年,他受邀带队研制出了我国第一片铸造空心涡轮叶片。这使中国成了继美国之后,第二个研制出这种叶片的国家。对于当时空军实力远不及前苏联的中国来说,师昌绪团队帮助中国航空工业向前迈了重要的一步。

师昌绪:这个东西只有美国人五年前做过,英国人做了八年他没敢用,这个还是亲自跟我说的。1963年,我到英国,有个罗罗公司”Ralls-Royce,就是现在的空客的发动机都是它做的。Ralls-Royce总设计师,1963年我去访问,他还跟我讲,他说铸造不能做叶片。他说这东西不稳定,很容易有缺陷,有缺陷它就造成机毁人亡啊。所以英国人做了八年。

许戈辉:也没有敢投入使用。

师昌绪:也没有人敢用。

许戈辉:那事实证明,就是你们当时做出来的。

师昌绪:我们胆大,实际上我们那个比他那个还难。从此他也敢用了,苏联紧接着也用了。

解说:后来这项成果在军用飞机发动机上被普遍采用,并且一直延用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。

许戈辉:师老,您的这种爱国热忱有没有受到过挫伤?因为在文革中我知道您吃了,个了不少苦。

师昌绪:我这个受到的挫伤,我都要自杀了。文化大革命,这个我被圈了十个月,屁股打得皮开肉绽。什么叫皮开肉绽?短裤上粘肉,那时候我都不想活了。

许戈辉:您的罪名是什么?

师昌绪:就说我是美国特务啊。

许戈辉:因为您在美国留过学?

师昌绪:在美国留过学,而且积极争取回国,是个假象。就是假象,觉得你积极,然后就取得共产党的信任,就是这么个罪名。

许戈辉:那当时都不想活了。

师昌绪:你说也说不清楚。

许戈辉:是。

师昌绪:当然后来出来以后,我没有任何的怀疑,就还是照常。就是整我的哪些人,我照样帮他们,这个好多人都不理解,这个具体我就不说了。

许戈辉:您说说吧,为什么当年整您的人,您看您身体吃了那么的苦头,结束遭到了那么大的折磨,为什么还能够宽容地对待这些人?

师昌绪:那个时候,因为是那么一个时代,他就是也许有私心,我相信是有私心。但是也有个认识问题,就是这个毛主席的号召,就是做过头了,我就这么认为。所以既然是大家都,都平和了嘛,还是照常人来对待。

许戈辉:后来这些人还和您一起共事吧?还有很多是和您一起共事的吧?

师昌绪:不光同事,他求我办事,我照样给他办。所以我的人生哲学就是这样。

许戈辉:您刚才这个讲得特别好,您这么一分析,我就明白您的这种性格是怎么形成的,日后的这成功又是怎么来的。

师昌绪:所以我特别符合于当前的这个情况,和谐社会。

许戈辉:创建和谐社会,对对对。

师昌绪:这个你不一定放了,我有一句话,我讲,我也是个共产党员,我说我过去这个共产党员是个不合格的共产党员。因为以阶级斗争为纲,我这斗争性不强。所以我是个不合格的党员,我说现在我是非常这个合乎这个时代的一个党员。

许戈辉:所以您有前瞻性。

师昌绪:我这个不是前瞻性,我就说我这个性格呀,我是不愿意跟人吵架。所以我很少吵架,有事大家自己了断。所以跟我一起工作的人,很少挨我训。

许戈辉:但是现在很多年轻人一听说什么爱国主义教育,他们总觉得这个好像是说大话,说空话似的。

师昌绪:实际上我倒觉得现代教育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不讲历史,年轻人他对于过去历史根本不知道。中国受欺负他也不知道,光想到美国怎么好。

许戈辉:我们现在很多年轻人吧,一说起美国,为什么觉得美国好啊,觉得它民主,它自由,其实美国人是非常注重爱国主义教育的。

师昌绪:我那个大孙子那时候9岁吧,我们一块儿在一个叫云湖饭店,去过吗?它有个万国旗,我那个孙子9岁了,他在站在他那个美国旗旁边,就站这么一会儿。

许戈辉:孙子是在美国生长的是吧?

师昌绪:他一直是在美国。

许戈辉:因为您儿子在美国。

师昌绪:就暑假来一次,他就站在,就站着站那么一会儿。就说明他爱国啊,他就觉得他是美国人啊。

许戈辉:那您要是看见自己的孙子站在美国旗前面这样,这个捂住胸口,您这个心里是什么滋味呢?

师昌绪:我没什么滋味,我觉得是对的。

许戈辉:因为他爱国,因为他是美国籍了。

师昌绪:因为他不管是哪国人,他有这个意识。我老伴给他说了一句话,使他大哭。我老伴说,你们美国才有两三百年历史,我们中国有五六千年。哎哟,他大哭。他就这么个意识,我也不知道在美国是怎么训练这孩子的,但是他这个爱国观念就很强。

许戈辉:其实美国人他非常注重爱国主义的教育,你看他所有的那些电影里,影视剧里边他会把这种爱国的东西渗透在里边。

师昌绪:是。

许戈辉:包括那些科幻影片,什么外星人入侵了,最后也是美国人。

师昌绪:怎么样,怎么样。

许戈辉:联合起整个世界去反击。

师昌绪:有一次我领着他在这个鸭绿江坐船,鸭绿江坐船的那些人,包括和我在一起的人,说这个大桥是美国鬼子给炸的。哎哟,他辩论,他说我们美国还给你帮助打日本呢。你看,这个谁也没说过这个事,就说明他这个爱国。所以当前这个教育问题,爱国教育问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。因为你有了这个爱国意识,他的工作的动力是个永恒的。

许戈辉:在师老孙子的眼中,爷爷就是一个整天笑眯眯的,很随和很普通的老头,但小朋友却不知道,对于这个国家而言,爷爷的研究改变着无数人的生活。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,师老还不断地出席大大小小的活动。只要不出差,周一到周五,每天早上8点,师老都会准时出现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办公室,并且坚持着一天8个小时的工作时长。

师昌绪:我现在90岁了,就是2010年我有过一个总结,我走了十个城市,北到哈尔滨满洲里,南到广州。我在北京主持或参加会议有四十几次,几乎是每个星期有一两次。访问我的人一两百批人,几乎天天有人找我。为什么呢?因为我不发脾气,我不是看不起谁,我大概是这个做人这方面比较到位吧。

解说:2011年,师昌绪荣获了2010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,奖金总共五百万。除了450万科研经费,50万的个人奖励,师老全部交给了自己所任职的中科院金属研究所。他建议院里设个奖学金,以此来鼓励年轻的科研人员。

师昌绪:因为你现在拿这500万你又不要去买房子,又不要买地的,干什么。我儿子自己有生活,我就一个儿子在美国。

许戈辉:您觉得自己的生活挺乐和,挺满足的是吗?

师昌绪:当然了,因为我老伴退休了也有大概也3000块钱吧。

许戈辉:3000块钱,师老,在如今这个生活的水准下能干什么呀?

师昌绪:我这个大概一个月一万多块钱,反正这就够了。然后有公费医疗,也活不了几年了。

许戈辉:谁说的,我们都觉得您肯定会长寿的,您看您心态这么好。

师昌绪:我确实是心态比较好。

许戈辉:您这么一个生活态度的话,可能老伴跟着您就吃了不少苦。

师昌绪:也没吃什么苦,她吃苦,确确实实,我们是一个研究室。每次涨工资都轮不上她,因为我是室主任。

许戈辉:您不但不给她什么特殊的优待,您还总让软甲往后退是不是?

师昌绪:一有矛盾就把她拿下来,马上就没了。所以我这个老伴心态也比较好,她也没抱怨我。

许戈辉:从来没抱怨过?

师昌绪:不过偶尔说那么一句话,我也不在乎,她也不在乎。所以我说人成功的几个因素,第一,就是人生观,你要有一个正确人生观,然后你才知道为什么活着。第二,你要为人,你这个为人要是海纳百川,容忍别人,看到别人的长处,你看到自己有什么短处。第三,要勤奋,逼死个就是机遇。你像我这一生的这个机遇,也就是这样子的。